雪化了。
青禾原的春天来得迟融雪水渗进干裂的土地却只湿了表层底下仍是白花花的盐碱。
怀安蹲在田埂上看着爹用锄头刨地每一下都震得虎口发麻。
新翻的土块泛着青灰色像被火烤过的骨头硬得硌人。
“歇会儿吧。
”娘端着陶碗过来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子的菜粥“你爹昨儿咳了半宿。
” 陈守仁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他的脸更瘦了眼窝凹成两个深坑颧骨上的皮肤绷得发亮像晒干的枣皮。
“再歇两天渠里该放水了。
”他说可声音里没底气。
怀安知道爹在骗自己。
上回挖渠挖到二十丈还是干土;这回里正说要“再往深里挖”可官府的差役早没了影子——听说县太爷的轿子都被蝗虫啃烂了坐不得。
村头的老槐树下围了群人。
怀安凑过去见周秀才蹲在地上面前摊着半本残卷。
残卷的封皮是青布的边角烧得焦黑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刍狗纪”三个字。
周秀才的手指沾着唾沫正翻页:“天地视万物如刍狗任其荣枯不施悲悯……” “周先生!”王婶挤进来“我家二小子快不行了您给瞧瞧?” 周秀才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不是我不愿瞧是药石罔效啊。
”他从怀里摸出个瓷瓶“这是最后一包甘草粉能缓口气。
” 王婶接过瓷瓶手直抖:“谢……谢谢周先生。
” 怀安盯着那半本残卷。
“刍狗”二字他认得是周秀才教过的。
可“任其荣枯不施悲悯”这几个字他怎么也读不懂。
天地为何要对万物如此无情? “怀安。
”周秀才突然喊他“过来。
” 怀安走过去周秀才指着残卷上的图画:“你看这个。
” 图上画着片焦土焦土上有只狗是用草扎的脖子上系着红绳。
旁边写着小字:“刍狗者祭也。
用则贵弃则贱天地不仁视若草芥。
” “这是……祭祀用的草狗?”怀安问。
周秀才点头:“上古时人们用草扎狗祭天地祭完就扔在路边。
后来人们就用‘刍狗’代指万物——天地生养万物却不偏私任其生死荣枯。
” 怀安想起怀玉的小脸想起她怀里那半块糠饼。
“那……我们也是刍狗?” 周秀才沉默片刻说:“是。
可刍狗虽贱也有活着的念头。
” 夜里里正陈福来挨家敲门。
他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眼白里布满血丝:“官府来人了!说要征‘人丁税’每家出个壮劳力去北边挖河!” “北边?”有人问“北边是漠北那地儿连草都不长!” “官府说漠北有条河挖通了能引水南下。
”陈福来踢开脚边的破筐“不去的拿粮食抵;没粮的拿人抵!” 院外传来女人的哭声。
是东头的刘嫂她男人去年挖渠累死了现在又要送儿子去漠北。
“福来兄弟!”刘嫂跪在陈福来脚边“我家铁柱才十三岁经不起长途跋涉啊!” “经得起经不起由不得你!”陈福来踹开她“明天辰时集合不去的拿你家那头瘦驴顶!” 陈守仁坐在炕沿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
怀安知道爹在愁——家里没粮没驴只能让怀安去。
“爹……”怀安小声说“我去。
” 陈守仁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在炕沿磕了磕磕出满炕的烟灰。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
二十多个壮劳力被差役用绳子拴着像串蚂蚱似的往北走。
怀安走在最末尾能听见前面人的抽泣声。
有个老头走不动跪在地上:“差爷我给您磕个头求您让我回去吧……” 差役扬起鞭子狠狠抽在老头背上:“再废话把你拴在马后拖死!” 漠北的风像刀子。
怀安的耳朵冻得流脓脚底下的冻土硬得硌脚。
他们走了七日才看见条干涸的河床。
河床里堆着白花花的盐碱连草都不长。
“就这儿挖?”有人吼“这能引出水?” 差役冷笑:“官府说能就能。
挖!” 挖河的工具是破木锨和石镐。
怀安挥镐下去震得虎口崩裂血珠混着汗水滴在冻土上立刻结成冰碴。
他想起家里的妹妹想起爹的咳嗽想起周秀才的残卷——“天地不仁”原来就是让你在最冷的天挖最没用的河。
半个月后河床挖深了丈余。
可底下还是干土。
差役骂骂咧咧:“废物!再挖!” 有人崩溃了。
是西头的赵二他扔了镐头坐在地上哭:“我娘还等着我回去送终啊……我不想死在这儿!” 差役走过去一脚踹在他胸口:“想死?没那么容易!给我接着挖!” 赵二爬起来眼神突然变得癫狂。
他扑向差役指甲抠进对方脖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混乱中有人喊“跑”。
二十多条汉子像炸了窝的蜂往四面八方逃窜。
怀安跟着跑耳边是差役的吆喝声、狗叫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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